2007年6月10日

上路,與土地上的人們真實接觸

近幾個月,和病房幾個朋友共同念一本書,The Alchemist(中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以大約每週十頁的進度,跟著牧羊少年反覆得詰問與上路,追尋他的個人傳奇;而我自己,也以每週難以量度的 微小進度,緩緩的拖行出一段位移。事實上,我們從來沒有停止過位移,差別只在於:有沒有看見自己內在的傳奇;願不願意跟隨自己內在的引導走上這條追尋的道 路。

其實一直知道自己的生命主題,好像我包辦了一切的左手,偏得太厲害,鮮明強烈騙不過自己。所以余老師說我像一片枯葉,任風吹水流帶,風箏還能計較斷不斷線,我是根本沒有力道阻擋移動、無法返回原初的保護與遮蔽。

當初就是這麼來到花蓮的。台大性別研究室的林維紅老師不知為什麼投緣的很,等我的考慮甚至暫緩與其他人的面試,而我也關心性/別議題,尤其希望在那個研究助理的工作上參與運動。可是,心裡一直有一個更強烈的聲音告訴自己:我必須離開台北、離開大學。出了台北,才是台灣,才能看見這個島嶼上打拼生活著 的人的面孔;跨出大學,才能將雙腳踩入泥土裡,用他們的姿態生活著,並且從他們的位置感受世界。

在花蓮住了兩年半,這段旅程中,我讓自己去到部落原住民的面前、日日勞動的農人面前,和帶著各種生命故事住進醫院的病人面前。我看見他們,也打開自己讓他們看見,再從他們的眼裡,看見自己。我看到自己在這段旅程的蛻變,看到自己早已不再是那個端持自恃的台北人、讀書人,變的愈來愈柔軟、愈來愈謙卑、愈來愈純樸,也愈來愈靠近土地。

帶著這樣的生命底景,上個週日,在反樂生迫遷的人權遊行的會場,我感受到某些東西,好像卡榫一樣,緊緊的嵌入我的心坎,共鳴密密迴旋,久久散不去,彷彿生命傳奇的預兆,在指引我方向,教我上路。

在打算寫下現場的感動時,我找出電腦裡僅有的《美麗之島 人之島》人權專輯裡收錄的「美麗島」版本反覆播放(心裡面還是偏愛胡德夫的版本,雖然原唱和遊行現 場都是楊祖珺)那天身旁的阿廣問我這是什麼歌,為什麼我都會唱?我沒有辦法停止在人群中大聲的哽咽的唱,僅能微微點頭,將臉側過去,不想讓他看見我臉上的 淚。我以前無法解釋為什麼這首歌一直帶給我如此的感動,只知道並不僅是因為台灣主體的政治意識而已,直到看到《美麗之島 人之島》的這段文案:

為了在這個「美麗之島」上宣告自身作為「人」的存在,而挺身向前的身軀;我們試圖 貼近他們的胸膛,聆聽在那裡頭洶湧著的聲音。從這些不同的聲音中,我們聽到一樣 的:「美麗之島」就是「人之島」。

感動的核心原來來自於我對這塊土地上生活著的「人」的情感。以這個情感作為背景的當時,凱達格蘭大道的集結會場,竟就浮現了「人之島」的氛圍:人與人之間因相互接納而親近與共在;在這樣平等開放的空間裡,終於可以自由伸展、可以感覺自己或在場每一個人的完整與獨特。

當主持人邀請台大浪達社社長向樂生院民們自我介紹時,我心中美好社會的想像就開始洶湧,那個年輕的女同學瑟瑟的說出她是女同志,而我多想擁抱她,教她「大聲的說不要害羞啊!」同志諮詢熱線會長在台上驕傲的說他是男同性戀,他支援弱勢的樂生院民,並歡喜的邀請台下所有非異性戀者站起來歡呼時,我發現我看著他們的眼神也滿是驕傲,他們是如此的美麗,因為他們看重自己的獨特,勇敢的向歧視的壓迫的眼光說不,並且積極的以溫柔的情懷互挺同受壓迫的其他弱勢。

一個日日春的著粉紅色有風情的阿姨坐在我前面一些,我注意到她正在吃藥,拿水瓶的手指張不開,挪動位置時腰枝也顯得僵硬不便,透露她的身體有一些病痛,可是她還是用這樣的身體跟隨隊伍遊行到此。

彩虹旗上有一句標語「被歧視的人才瞭解受壓迫的苦」,受苦的人因為自身的傷口,所以能看見他人的脆弱;他們敞開自己的傷口理解他人的傷 口,互相接應、彼此承擔,這是一種多麼深刻的溫柔啊。在那個置身的當下,我感覺到我也被層層溫柔的光暈包裹。

我的眼光無法從這些人身上移開,我想看見他們、靠向他們。
可是就在那一瞬間,我難過的幾乎就要跪下:他們就在我面前,可是我們靠近嗎?

當天上午,一個樂生院的榮民伯伯,客氣得告訴我說話要大聲些,因為漢生病他幾乎聽不到,也看不太到了,眼神祇能直直的看著前方,眼眶向後萎縮,外露出紅紅的眼瞼,眼淚則不斷的分泌不斷自眼角流下。他獨自一個人住在兩層樓偌大的經生舍(榮民伯伯的宿舍),其他的人或凋零或已搬至迴龍院區。問他想不想搬去,他說住慣了這樣比較好。

我的眼光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可是我的眼睛裡看見了什麼?

如果我張開的是觀奇探密的眼睛、從自己的視角輕易俯瞰的眼睛,我能看見什麼?

這樣一個病體的老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們站的很近,可是我們真的靠近嗎?如果我不曾受苦 ,不曾被遺棄、被歧視、受壓迫,我能靠近他們嗎?

不禁想起《革命前夕的摩托車日記》裡描寫醫生與痲瘋病人分住河岸兩邊,格瓦拉在那飲酒狂歡之夜,奮力游過亞馬遜河到彼岸,要與那些痲瘋病人在一起。我不願意自以為是的以為自己能輕易瞭解或感受弱勢的處境,因為自己明明就是生長在安全溫暖的環境之中,佔據豐富的先後天資源和政治正確的主流位置,要靠向邊緣的生命,只有像格瓦拉泳渡亞馬遜河那樣的奮力跨越。

上路吧,讓自己離開自己的位置,讓自己奮力的靠向他們,去到他們的面前,跪下、接應、承擔,療遇。

--寫於 2007-04-21 01: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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