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0日

你是否聽見流過的世界

小寶:

火車剛過福隆,在回花蓮的方向了。

今天中午到裕霖家裡看她,因為她已經出院回家休養了。她精神很好,繼續畫起了漫畫《芋頭鼠住院日誌》。從緊急住院、手術準備、她的主治醫師、在ICU裡的情形(插尿管、一堆引流管)到復健,都在她的漫畫裡變的很Q、很黑色笑話。她還畫了一幅《芋頭鼠傷疤圖》,除了胸前從索骨到上腹長長的一道疤(她說愈開愈長了,能穿的衣服愈來愈少)還有很多點狀傷疤,是手術中手術後用來插各種管子而開的洞。為了說明開洞插管子這件事,她還特地畫了傷口特寫,然後在日誌開頭加註警告說內容有些血腥,啊哈。我一邊看,她就一邊雀躍地比手劃腳跟我模擬、說明,十三歲小女孩渾然天成的天真、歡鬧的模樣。

我真喜歡裕霖,她中性卻清秀的臉龐和嗜畫的漫畫都像極了國中時候的簡。讓我一直想起她,想起我們的國中時候,一樣的品質不一樣的成長路徑:那些對現實生活的幽默想像與黑色創意,然後我們演出我們實踐那些想像,戲弄體制挑戰規訓,逃學、蹺課、抵制、抗議。我們從對理想社會的想像與質疑,要體會真摯性與倫理性地看待生命。我們翻看政治書籍,青澀地討論著左右派政治意識;我們聽張雨生,要像他一樣,要既紅且黑、偏執且天真的創作與實踐;她偏執我熱情,我們幽默。我們分開,各自長大了,簡大學時參與陳水扁市長選舉,後來聽說在國會作助理,這麼多年了,她還偏執還理想還左嗎?

小寶,家駿說你的存在對我而言就像簡。如今看來真是,奇怪他當時怎麼會知道?雖然你腳踏實地我天馬行空,可是你骨子裡的理想性卻不斷鼓勵著我的成長,朝著同樣的方向。

裕霖一樣熱情,她對生命的熱情可能比十三歲時的我們還要更深厚。先天有嚴重心臟病的她,從小就是一個很愛笑的孩子。第一次見面她包著尿布在地上爬,回頭看到站在門口來訪的我們,就笑了,接著竟然就爬向我們讓我們抱起她,好跟我們玩。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孩子,喜愛得不得了。媽媽卻說我小時候就是這樣,對什麼事都好奇都喜悅都想靠近想嘗試。差別是,她的指甲和嘴唇是紫色的、走的快一點就會喘;差別是,我可以參加田徑隊,她連爬樓梯都沒辦法,更別說體育課;差別是,我恣意蹺課四出闖蕩踏查,她每隔一段時間心臟不敷使用就別無選擇得住進醫院動極具風險的心臟手術。我在街頭在書裡,用觀看、思考試圖靠近我所熱愛的生命,她卻是在每一次身體的限制與衰弱中,經驗著活著;在每個手術過程中,走過一回死與生。

我那天下班之後換上了球鞋、短褲,到慈濟大學的操場慢跑,因為我想要感受風拂逆過身體的感覺。她在日記上寫到,她想像著起跑,想像著跑起來風穿過指隙的感覺,可是她只能想像,她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深吸一口氣,感覺空氣充滿胸腔,然後腳跟離開地面,再用腳尖著地,左腳右腳左腳右腳,讓身體隨著腳步輕輕的往前躍動。當夜晚的涼氣滑過我的臉龐、滑過我擺動的手臂,我揚起臉、閉起眼睛,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感覺著四周流動的世界。某個細緻清淺的笑靨、那時刻落寞孤單的忍耐、那片夾頁裡紀念著什麼的枯葉種種生的滋味與愛的記憶,隨著身體一踏一踏的律動流過腦海,流成我的記憶長河。

小寶,過去一個多月我幾乎都待在醫院,星期一到五在醫院上班,週末回到台北又還是守在醫院。四伯母在台大醫院血腫病房做化療、裕霖在台大動心臟手術,外婆近兩週則住進了台北馬偕的內科病房。外婆衰老的嚴重,媽媽於是24小時在那陪她。媽媽跟我說很多陪外婆的事情,最多的還是她們母女兩愛恨交加的情感,在貼身陪伴的片時片刻無可迴避的勾連引動。

這些我愛過、陪伴過的人都在說著故事,說著關於活著的辛苦與喜悅、活著本身的創造與藝術性。我常想像你獨自慢跑的身影,想像你慢跑時是否感到孤單,像我一樣?我們雖然跑在不同的跑道、迎著不同的風,可是我知道我們都一樣,都在不斷得向前跑著,都認真生活、認真要愛,不願意讓孤獨輕易的淘空自己。

小寶,跑著的你是否聽見流過的世界?

我聽見。還要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