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2月11日

思念

過年前,還是去跟小文的爸爸媽媽拜年。
當然,小文已經不在。除此之外還有太多太多的不同,不能再做比較了。

在我去拜訪他們的前幾天,他們才剛搬進新家。「買的,終於是自己的房子」爸爸媽媽恬然笑著、說著看房子、搬家的過程,「之前住的房子就在前一個公車站喔」,那個小文生病前在那睡覺吃飯看電視講電話,生活著的地方嗎?心裡一陣模糊的灰色想像。但是很快,便被眼前明亮的溫暖的家與沈甸甸的生活質感,安住到當下的實在裡。小文的爸爸媽媽一直是這麼的實在質樸,跟他們在一起,感覺自己也被平凡的日常安安穩穩的包裹著。

爸爸平日還是在斗南跟著舅舅工作,可是自從有了自己的家,爸爸說他很想回台北工作「自己的家這麼溫暖,很想家啊!」媽媽找到輔大校園裡的打掃工作,她說「很方便,騎腳踏車十分鐘就到了,中午還可以回來休息。」生活的話題聊啊聊,沒有人敢主動揭開表面的平靜探入我們各自心底獨守的想念。

可是我們必須談她,我知道,要真的能夠靠近彼此,我們必須誠實一點對自己、對彼此。明明就想念、明明就想談、明明就想哭泣。

媽媽見我想談她,高興地把小文所有的畫與照片都搬了出來,陪著我一張張再看一次。看到她生病之後我們為她們拍的照片,看到當時的快樂,我又想笑、又想哭。趁著媽媽哭的時候,讓眼淚安安靜靜的流。媽媽說,妹妹把小文的放大照片掛在房間牆上,害她不敢進那個房間。平常也是不敢看這些照片、不敢談起她的,因為她還是好想她,想起她不在了還是好難受、好想哭,「我都躲起來偷偷哭...」

「不要躲起來,媽媽」我心裡輕輕喚著「我們一起哭,一起想念她...」一起想念一起哭才不會孤單。我們既然沒有被生死分隔還同在一個世界,就靠近彼此吧。把自己打開一些、讓別人進來一些,自己從未因此損失什麼,反而感覺到擴大,好像我的生命參和入他人的,並在連通瞬間碰觸存在底層的奧祕。

我常常想念小文,想念那個時候的天真。那時候雖然已經陪伴過許多病人,自己的命運卻從未曾破敗受傷,是個大大的孩子,整日天真輕盈任性又樂觀。陪小文就像陪自己妹妹,她難過時陪她一起流淚;聽到她病情穩定,開心的跟她一起期待;她出院回家看不到她感到失落; 當她病情變化,我心痛得一直問老天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跟祂討價還價...

那一年,我像盛夏綻放的花朵,熱情天真的愛著,愛著她同時愛著他。

「被留下來」是很痛的。
我幾乎難以回想是怎麼走過那段日子,在小文離開他也離開,在命運破漏、天真死去。「被留下來」是很痛的,我終於感覺到被我陪伴的家屬們,像小文爸媽,心裡那種痛,是生活在破掉的世界的寒冷與孤獨。好像病房一個太太往生的丈夫形容過的:一只破掉的躺在路邊的空罐子,只能任冷風每日每夜咻咻的灌進灌出。

小文媽媽,你是怎麼走過來的?
我其實不太敢回想,彷彿回憶裡的溫暖會讓現實更冷。
那為什麼我們還要一起想念那段共度的歲月,還要一起心痛哭泣?

思念苦嗎?如果思念真那麼苦,為什麼每一個家屬都靠著緊緊的思念捱過那些日子?

我一直非常喜歡「賣火柴的女孩」這個童話故事,因為它既寒冷又溫暖、既描寫生命的尖刻又劃亮生命裡的希望。思念不就是這樣嗎?如果不是分離,我們根本不需要思念,可是思念的時刻不正就是火柴劃亮的瞬間,為我們寒冷的現實添補短暫溫暖、為孤絕的境地架起頃刻的彩虹橋。就像那個丈夫說的:就是偶爾,偶爾擋一下風也好。

在思念牽繫的瞬間,小文就像賣火柴女孩的祖母,張開雙臂,自天際翩翩降落,輕輕覆蓋了我們。

而我逐漸鼓起勇氣回憶起那些往事。
憶起的時候還是笑了,笑得像以前一樣天真輕盈...